《桃花扇》的三种结局

《桃花扇》是名篇，电影、传奇剧本和昆曲我都看过，结局三种，令人颇有感触，不吐不快。

撕扇断儿女情。1963年拍摄的电影《桃花扇》，我觉得蛮好看，歌曲也很好听。电影的主题与孔尚任《桃花扇》原作一致，借儿女离合之情，以侯朝宗送给李香君的定情物诗扇为主线展开情节。高潮是李香君坚拒权贵田仰的强娶，以头撞墙，血溅桃花扇。杨文骢用画笔将血痕“点染几枝桃花”，遂成桃花扇，为此后的撕扇埋下了伏笔。结局是，李香君与侯朝宗在山中久别重逢，互诉情愫。李香君将桃花扇给侯朝宗看，当候脱下大氅，头带瓜皮帽，青色马褂下露出长袍，一身满人打扮，方知侯朝宗参加清朝科举乡试中副榜的传言为真。李香君大忿，一把夺过扇子撕了，唱道：“儿女浓情一笔销，桃花扇底送南朝。撕破一条条，再一番鲜血满扇开红桃”。这个撕扇断儿女情的结局，采用了抗战时期欧阳予倩话剧的结局——电影开场字幕打出的编剧为孔尚任、欧阳予倩——应该说是比较有力道的。但也有人说，这样的结局消解了孔尚任原作的悲剧性。

男女双双出家。我曾花一星期读完了人文版的清朝孔尚任《桃花扇》。孔尚任写此传奇，共有四十出（折），足足用了10年，1699年问世。读起来觉得文如珠玉，满口清香，不愧为中国古典四大名剧之一。钱穆先生《中国文学论丛》说“昆曲是雅的”，又说京剧是“唱的文学”。我的理解是，昆曲唱腔高雅婉转，文字优雅俊逸，其戏本可以演出供观赏，好的戏本亦可以出书供阅读，如《桃花扇》《牡丹亭》《长生殿》等。京剧虽然从昆曲衍生出来，但走的是通俗的路子，故为“唱的文学”,京剧本子除当年的“样板戏”外，出书的极少。据《桃花扇》前言说，孔尚任的全本演出时，整整演了好几天，座下明朝遗老皆“掩面而泣”，但这种对明朝覆灭痛入骨髓的剧本，不知当时的康熙皇帝为何没有为难孔尚任，可能孔尚任是孔子的后裔吧。康熙之后，清朝历代都是禁演的。书的结局第四十出《入道》，李香君与侯朝宗在南京栖霞山白云庵相逢，相拥而泣，两情缱绻。但在张道人的点醒之下，竟然双双出家（双双各自当道士、道姑），与《入道》题目的意思相符）。张道人点醒的唱词：“堪叹你儿女娇，不管那桑海变。艳语淫词太絮叨，将锦绣前程，牵衣握手神前告。怎知道姻缘簿久已勾销；翅楞楞鸳鸯梦醒好开交，碎纷纷团圆宝镜不坚牢，羞答答当场弄丑惹的旁人笑，明荡荡大路劝你早奔逃。”尽管我相当仰慕孔尚任先生，可这一番话语，就能劝说动“入世”男女，立刻“出世”，如此的结局，也未免太神奇了吧？这样说可能唐突了孔尚任先生。个人以为《桃花扇》前面三十九出皆好，后面的《哀江南·余韵》更好，千古绝唱。《桃花扇》用南曲较多，但苏昆生（李香君的笛子师傅）唱的《哀江南·余韵》套曲，采用了北曲，听来极其苍凉悲怆，令人感动。《哀江南·余韵》被收入现今的教材——大家熟悉的是其中三句，“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相见不如不见。我对昆曲完全是门外汉，因为喜欢孔尚任，数年前冒充“高雅”，也看了江苏昆剧院上演的整整三小时的昆曲《桃花扇》。演出开始令我大吃一惊，幕布未拉开，幕前或男或女或男女对唱的，竟然把原作最后的《哀江南·余韵》挪移为幕前曲，教我摸不着头脑，太惊诧了。结局也出人意料。苏昆生带着李香君来到一道观前休息，不知侯朝宗已在观内出家。苏昆生吹笛，李香君在观外唱起了《牡丹亭》第十出《惊梦》的《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时，仿佛听到有人在跟着吟唱，苏昆生说她是过于思念候郎，神思恍惚，出现幻听了。李香君想想也是，候郎素有大志，忧国忧民，想必此时正在抗清义军的军营里，出谋划策，踪迹不定，“不在岭南定在闽北，不在粤东定在赣东”。她在观外高声唱道“不信侯生林泉做垂钓”，侯朝宗在观内心存愧疚，想到复社其他人纷纷举起抗清义旗，自己却逃避现实，栖身道门，辜负了红颜知己。他决意相见不如不见，在观内低低唱道：“无颜红袖对道袍，忍看诗扇绽红桃。”此时李香君与苏昆生失望地走了，伴唱响起：“白骨青灰长艾萧，桃花扇底送南朝。不因重做兴亡梦，儿女浓情何处销……”结局二人咫尺天涯，不得相见。这个结局，较之前两种结局，应该是别开蹊径的。

作品一个名称，三种结局，原作者的知识产权是否受到尊重很有疑问。历来名著都很可能被改成曲艺或电影，数不胜数，不仅古代有，现代也有，比如长篇小说《林海雪原》改编为京剧和3D版立体声彩色故事片，等等，改编者的初衷或许是好的，实际上也用了很多心，但才华能及原作者的凤毛麟角，是否曲解了原来的意思而变得不好，需要评论家来评判，当然，普通观众也会有自己的观感，但往往是见仁见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