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静待花开
在北京西路上班、听古
○ 潘真
大学毕业,我被分配到北京西路860号上海市政协,从此开启职业生涯。
上班之前,北京西路之于我,是个陌生而亲切的所在。陌生,是因为我从未踏上过市中心的这条大马路。亲切,是因为我小时候全托的托儿所就在几站之隔的北京东路。还因为附近的石门一路住着我外婆的姐姐,我喊她“同孚路外婆”。
同孚路,是石门一路的曾用名,老一辈叫惯了的。我到北京西路打卡伊始,就跑去那里怀旧——寻当年同孚路外婆待客的生煎馒头。吃了,感觉不过尔尔。是店家退步了呢?还是我的嘴巴变刁了?
美好回忆,往往与舌尖勾连。在860大院,不止一次,听年长的被采访者讲起,“老底子,肚皮里呒有油水,难般跟了长辈到政协吃一顿,比过年还开心”。说的是1960年代的上海市政协文化俱乐部,只对少数人士开放。所谓少数人士,包含全国政协委员、全国人大代表,上海市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各区人大和政协正、副主任(主席)及秘书长;各民主党派、人民团体(文联、作协等)市级机构理事(委员)以上的领导成员;拥有高级技术职级的专业人员(教授、医师、工程师、艺术家等);市政府参事。文化俱乐部餐厅每月向这些会员发放15张餐券。每张可点一道菜,每道菜都质高、量大而且价廉。关键还不收粮票,仅需一角钱,大米饭挺吃。
1970年代中叶,叶永烈先生曾在此为中央领导拍摄整理传统剧目。且看他的记叙:“这是一座花园式的别墅庭院,门口有大铁门,院子里很宽敞,有游泳池、办公楼、会议厅、放映厅等,大门一关,即与外界隔绝,确是一个理想的拍摄点……参加拍摄的人员都按照样板团的伙食标准,免费供应中、晚两餐,菜肴不错,这在‘36元万岁’的年代,还是颇为实惠的。”
余生也晚,1987年夏天来报到时,听报社同事讲古:这里最早是上海第一代华人房地产商程贻泽建于1920年代初的豪宅,程家破产后易主,成为“丽都花园”,见证过民国以来大事体勿勿少少……
我的第一个工位,在860大院东边的新工房楼上。大院里,旧地图上的丽都舞厅、丽都饭店、游泳池(比我早进政协的部主任回忆,舞厅、饭店后来用作大礼堂、文化俱乐部)早已灰飞烟灭,原址上正建起20层办公大楼,据说是改革开放后上海滩最早的高层之一。中午,穿过喧腾的建筑工地,到后面文化俱乐部用餐。文化俱乐部——早已不复旧时的概念——倒是一幢有年头的精致小洋房,我还在里面的舞厅领略过弹簧地板的魔力,只是建造年代无从考证。后来,小洋房也被推倒重建了。
丽都花园的影子,却时有闪回:我接手编辑的副刊叫“丽都苑”,政协自制的月饼也叫“丽都苑”,刊头和月饼盒皆用朱屺瞻先生的墨迹。政协附近的高端楼盘,叫“国际丽都城”。新的文化俱乐部,保留了极少数老物事,比如孔雀厅的名字以及里面的彩色玻璃。听喜欢追剧的同事讲,孔雀厅在国产电视剧中变成有钞票人家的客厅了。
作家程乃珊有一句话,我特别喜欢。她说:“上海街头要是掉下一块砖头,砸到的人一定是somebody,是有点来历的人。”北京西路就与许许多多somebody有交集呢!
程乃珊客居香港时,曾是我们的专栏作者。她写好稿子,传真回家,她先生严尔纯骑自行车送稿到报社,取回刊有上一篇专栏稿的样报和稿费。如此古老而闲适的通联方式,使我关注起老上海好人家出身的这一对。
中篇小说《蓝屋》1984年出版,被誉为当代“海派文学”的杰出代表,作者程乃珊成为当红作家。小说中那幢承载着大时代里小人物悲欢离合的建筑,原型是北京西路铜仁路口的“远东第一豪宅”——“颜料大王”吴同文住宅。吴同文因做军需绿色颜料而成为行业内No.1,从此视绿色为自己的lucky colour,其住宅外立面为绿色釉面砖而俗称“绿房子”。
1970年代与严尔纯恋爱时,程乃珊想不到自己会跟绿房子结缘。她娘家在南京西路陕西北路的花园公寓。中学时代每天走过铜仁路,望着绿房子,未来女作家就好奇里面发生过的故事。结婚后,她才晓得严先生是吴同文的外孙。从此,有得听故事了。“我们这样的夫妻组合,在上海作家圈里应该不多,我很高兴自己能对她的创作有帮助。”严尔纯这话,我也特别喜欢。家里有一位擅长讲古的亲历者,何愁写不出好东西呢!程乃珊把绿房子改成“蓝屋”,为人物起名,发掘了这座老房子里的种种精彩。
1990年代,一位台湾建筑师拿下了绿房子的租赁权,将其修旧如旧,重现昔日辉煌。程乃珊获悉,登门拜访,惊讶地发现:台湾建筑师大名“顾传晖”,跟《蓝屋》主人公“顾传辉”仅一字之差而读音完全相同,书里书外的两人还同龄。顾传晖对女作家说:“我是你《蓝屋》里面的顾传辉啊!我回来了!”
绿房子,是拉斯洛·邬达克在上海设计的私宅收山之作。这位匈牙利籍传奇人物,在上海留下了100多幢建筑,用近30年的时间,改变了这座城市的面貌;这座城市也成就了他,使他从寂寂无名一跃而为国际建筑设计师。
北京西路最早叫“爱文义路”。北京西路1341号的爱文公寓,也是邬达克的手笔。巨轮般的公寓外墙有一面大写字母与数字组合的别致镂空窗,细看是汉语拼音与数字——爱文公寓建造于1932年,砖混结构,由匈牙利建筑师邬达克设计。
闯荡上海滩的建筑师,并非只有邬达克。有一年“中国文化和自然遗产日”,我应邀参加百年雷士德医学院旧址(北京西路1314号)的一个活动,方知在诸多领域大名鼎鼎的亨利·雷士德。他创立的英商德和洋行,为上海留下了众多标志性建筑,也带给他泼天的富贵。这位终身未婚、深居简出的超级富豪,用他的巨额遗产资助了中国的现代医疗和教育,包括成立雷士德基金,投资兴建上海聋哑学校、仁济医院新楼(雷士德中国医院)、雷士德医学研究院、雷士德工程研究院……“中国疫苗之父”汤飞凡曾受聘于雷士德医学研究院,中国现代医学史上第一位细胞学博士余 曾应邀担任雷士德医学研究院血清学主任,中国生理学研究的开拓者蔡翘曾应聘担任雷士德医学研究院副研究员……这些对那时积贫积弱的中国未来的投资,影响绵延至今。
在北京西路散步,稍不留神,就可能与藏着故事的某幢建筑擦肩而过。北京西路的古,讲不完,且待我继续听下去……
本栏目由静安区作家协会特约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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