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和附近感

○ 龚静

“附近感”是难以短时生成的，它需要时间的烘焙，需要人和人愿意交流和适度地敞开，以及物理空间的相对稳定、居家空间的稳定、周边生活空间的稳定，才能慢慢生长出附近感。

从附近的医院回来顺道拐到长远未去的社区卫生站，原本在我们小区门口的是社区卫生中心设在小区的站点，差不多有二十年了吧。说来当时尚无卫生中心这种称呼，卫生院才是它的正牌叫法。有了这个站点，当然方便多了，配常用药、量量血压，甚至早些年还可以吊针，外院配的抗生素、丹参啥的都可以点滴，年轻护士两三个，还有返聘的老医生驻守。后来医疗管理严格规范，吊针是不能吊了，不过配点常用药还是可以的，小区里有些老人甚至把站点当成了聊天解闷处。也是，多年下来，几位医护不变，处熟了，又是本地人，就多了几分乡里乡亲的面熟陌生。最初看到她们时还刚成家吧，怀着孕，略腼腆，慢慢地看着她们由少妇而渐趋中年的模样，有时会聊几句家里小孩子的读书考学。不算那么旧时熟人社会那般的熟识，但也有人际荒疏之当下的暖意。

2020年春天，去市区医院康复肩颈不便，发现卫生站竟多了几位推拿白大褂。顺势在此推过几次。再后来，房租到期，当初的开发商不愿免租了，卫生站就迁移至附近新建小区，虽说还在方圆两三公里内，到底远了，很难得才会去一次，配点药。还是那三位女医护轮岗。她们被称为乡村医生，学历职称当然不高，但此间工作不算很忙，也不卷，完成分内即可。家都住附近，上班也方便，所以她们的精神状态看上去都比较松弛。她们年轻时也许也揣着进一步深造提升的心愿，但可能慢慢地也就安下心来，安于城市的偏隅。

推门，卫生站的冷气温度极低，赶紧穿上外套，见小W一人守摊，周六上午只有半天工作时间，我先招呼她，她略一愣，我摘了墨镜就认出来了，哦呦，侬长远不来啦。是啊，我说前年来过一趟，是小Z在呢，她说你下乡了。

一时也没居民进来，边开药边闲话。才知她女儿已经大学毕业做初中英语老师一年了，似乎彼时她担忧女儿高考的言语尚在耳边；方晓今天不在的小Z的儿子也读了检验专业。学校还是她俩母校，当时中专，如今升级本科了，毕业后也顺利入职卫生中心。哦，这下都心定了呢。难怪本来就较丰腴的小W心宽体胖，眉眼乐滋滋。聊起她的高中同学，有一位当时全区翘楚的男生考上清华，其家境清贫，父母卖菜养家，成绩也佳的哥哥高中毕业后主动放弃高考打工，全家全力托举男生。男生清华毕业后也争气，生活事业都不错，如今还应邀兼职外地公司，停不下奔跑的脚步。“我们同学聚会，他学历工作最出挑，但看上去最老相。他自己有家有口的，还帮侄子买房呢。”哦，是孝顺男，如今也全力回报父母哥哥。小W叹息一下，风光是风光的，不过也要付出很多的。

卫生站很安静，偏于城市一隅，似乎并没有卷入当下，乡村医生的大半辈子过去了。下一代的生活开始生长起来。年轻的英语老师困惑着一样这么教，怎么两个班级的考试成绩出来有高有低。入职不久的检验科医师还是有很多深造的空间的。

有环卫工进来，熟人，小W知道他要什么药，起身去药房。再会再会。门一推，烘热扑面，忙脱下外套，手肘已沁汗。看看此处附近，也就是这十几年，新建的高楼小区，新建的民营医院，早些年四面农田村屋，记得还有处不大的打谷场，打谷场后的屋子挂着村委会牌子。高层小区售价不低，不过城郊的味道总不免，比如，小区铸铁大门很体面，侧面裙楼出租铺子前卫生状况堪忧，路也铺得凹凸不平，垃圾随处，商铺有开有空的，气息杂乱。不过，有铺子就会有人气，也许一切有待时间慢慢归拢出一个全新的局面来吧。

返家路上又见那幢烂尾楼，不知哪天有个收捎；附近的几个小区，不管早晚建的，都已然自成生态；当年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公交车站，如今也盘出包浆了；附近的国际学校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学生，早高峰时保安会在门口拉线维持秩序，路当然早就不是很多年前的清静了。但就这么经年累月的，才有了近年频频说及的所谓“附近感”。在自己一定范围的方圆内找寻某种熟悉的感觉，在不确定的都市中建立某种“熟悉”和“秩序”。

这种“熟悉”又有别于过去的那种熟人社会，那是一种本乡本土多少有些牵丝攀藤关系的伦理社会，而如今本土外埠，人流迁徙，社会复杂化，现代人之于隐私和边界的需求，熟人社会也许不是最好的人文生态，只是人还是会找寻某种不那么生硬的生活周边，只是“附近感”是难以短时生成的，它需要时间的烘焙，需要人和人愿意交流和适度地敞开，以及物理空间的相对稳定，居家空间的稳定，周边生活空间的稳定，才能慢慢生长出附近感。就算曾经的附近感，如果人和人不接触不交流，也会渐渐冷冻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