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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1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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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版:百乐门
2025年11月11日

● 坊间传奇

另一种“纸醉金迷”

○ 潘真

并非贬义的成语,就是字面看上去的意思——对纸(洒金蜡笺),陶醉迷恋,以至于把“做纸头”玩成了事业,玩成了非遗传承。朵云轩以《繁花》为主题共创的《云起花开》木版水印作品里,就用了他制作的纸笺。

主人公大名俞存荣。迷醉30年之后,他才低调出山。低调到什么程度呢?他的工场间、画室、宝库,隐在上海某农贸市场楼上一隅。陋巷探宝,深山问道,令人感佩。

那年,俞存荣从插队落户的江西龙虎山病退回沪。上世纪七十年代,谁也没有收藏意识,机缘巧合让他与古旧字画撞上了——有位插兄住在城隍庙,约他去玩。他发现朋友的隔壁邻居在修旧画,脱口而出:“这么破,怎么修得好呢?”修画师傅回道:“你下次来就不认得了!”下次,他见到修复的画,被惊艳得说不出话来。

原来,这位苏州口音的老先生,是沪上知名装裱技师钱少卿,黄埔军校出身,1942年就自办装池店,1958年应上海书画出版社聘请参与组建木版水印室,任朵云轩装裱技师。他负责过《曹娥碑》《唐怀素论书帖》《唐张旭草书古诗四帖》《宋徽宗赵佶草书千字文》《辽宁省博物馆藏周昉簪花仕女图》等仿古手卷的装裱,修复过《清八大山人孔雀竹石图》《明文徵明青绿山水》《元人货郎担》等珍贵文物,还培养了一批装裱人才,时称“康平路裱画工场间老泰斗”。

小俞当即要拜老先生为师。“这些东西,人家当垃圾倒掉,你还学?”无儿无女的钱老,收他做了“关门弟子”。在师傅开的翰香阁当学徒,他得以饱览历朝历代名家手迹,在古画挖补、修复、接笔的学艺中,摸透了各类书画用纸的脾性,与纸结下不解之缘。

师傅见他真心喜欢古画,甚至不惜从国营单位辞职,便谆谆教导他要潜心修炼,“你30年以后再出山!”

1987年,俞存荣东渡日本,“37岁才出去留学,日文一字不识……闯了六年,日本人听我讲话,听不出是中国人!”凭借修补古书画获得的传统山水花鸟绘画技巧,他在日本以职业书画家的身份立足,与关西地区古玩大藏家纸谷祐次交游,由此结识了金阁寺方丈有马赖底。有马赖底方丈是中国文房四宝爱好者,对描金蜡笺情有独钟。

日语里的“纸”,发音同“神”,是一个至高无上的存在。在东京收藏家宇野雪村的藏品中,俞存荣亲眼目睹了大量唐宋明清时期珍贵的笔墨纸砚,其中就有乾隆年仿澄心堂纸(分深红、杏红、明黄、浅黄、浅绿五色,每张都有纯金绘就的花卉)。宇野坦言:“这些珍贵的纸都来自你们中国,但这种纸在中国已不再有。”临回国,他受日本友人之托,代买中国宫廷蜡笺以作收藏。可他在国内遍寻蜡笺而不得。

史书有记载:蜡笺盛行于隋唐,是书写圣旨的高级手工纸笺。因巧妙融合吸水的“粉”和防水的“蜡”两种材料,既易于书画又防潮防蛀,可长期保存。至明清,蜡笺制作工艺趋于成熟,衍生出各式蜡笺产品,主要有以金银粉或金银箔做成的描金银蜡笺、洒金银蜡笺或泥金蜡笺,常见的描金图案有花卉纹和云龙纹。工艺复杂、造价高昂的蜡笺,到了清末民初渐渐衰微,随后失传了近半个世纪。

俞存荣跃跃欲试:能不能在我手里恢复这一古老的制作技艺,让蜡笺新生?

还是得拜师。书画社的朋友指点迷津:“做纸头,只有跟工艺美术厂退休的魏克锦学。但你请不动他的!”果然,俞存荣31次上门,请了一年,精诚所至才金石为开。后来聊起来,发现前师傅钱少卿与魏克锦的丈人同辈,师徒关系更亲近了。工作室名曰“锦龙堂”,出处即在此——纪念师傅魏克锦教他做洒金纸。

长年修补字画、创作书画习得的手感,使俞存荣对各种书画用纸的感觉更灵敏。他遍访经验丰富的造纸师傅,寻找可能用得到的原材料。

宣纸在唐代就被列为贡品,有“纸寿千年,墨润万变”之誉。可制作蜡笺的宣纸,要经历十几道工序,干了湿湿了又干,对纸张的紧密性和韧性要求极高。他为此一趟趟跑安徽泾县,却发现没有宣纸经得起制作蜡笺。他转而钻研古法造纸文献,不断试验配方、摸索工艺,几近走火入魔,甚至引发急性病毒性心肌炎。这份倔强劲,感动了宣纸二厂厂长周乃空,厂方积极安排人员配合,终于调试出最适合制蜡笺的宣纸配方。

要做出真正的宫廷蜡笺,除了宣纸的配方,还必须突破染色的原料、手绘的金粉。古人造纸,用纯天然矿植物颜料,其中许多品种已物以稀为贵。俞存荣严格把控用料品质,不惜工本。一张薄薄的蜡笺纸,需经13道繁复的工序,“先以最优质的宣纸为胚,经过天然植物、矿物染色,填粉,加蜡,再在纸上洒金或描金勾银,形成各种吉祥图案,才算初步完成。”所有的描金图案,都以手工绘就,每张平均耗时一个月,工艺最为复杂的九龙云纹宣则要画两个月!

有道是“一页宋纸一两金”。在俞存荣手中熠熠生辉的纯手工蜡笺,又当如何估价呢?

有马赖底方丈1998年来上海交流文化,见俞存荣展示研制成功的三张描金蜡笺,惊喜不已。蜡笺兼具生熟宣效果,书写流畅且不洇墨,深得书画名家青睐,书写、作画之外,还被用作引首、书籍封条等。俞存荣在书画圈声名鹊起,曹简楼、高式熊、顾振乐等欣然在蜡笺上试笔,周慧珺题写的对联“锦上添花九龙笺,纸醉金迷第一人”更成了俞氏蜡笺的广告语。

2018年,俞存荣的蜡笺技艺被列入上海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三年后,“‘天工开物’非物质文化遗产精品展——俞存荣蜡笺制作技艺成果展”在上海新藏宝楼开幕。

与蜡笺同厅亮相的,是俞存荣始于插队岁月的收藏,有的古董不久前刚从1970年代的报纸包里取出。

收藏之于蜡笺制作,最大的助力是——纸的色泽,取自于古老的中国瓷器,那么温润、那么雅致。藏品中的雍正年单色釉碗、鸭蛋青、珐琅彩三秋杯、永乐年斗彩、釉里红、珐琅彩……这些单色釉,都成了制作蜡笺的参照。

当年插队的乡下植树造林,从墓里挖出的杯子都被敲碎,俞存荣看了心疼,就问老乡要。人家不理解,“死人的东西你也要啊?”他拿香烟、肥皂,交换他们挖出的东西。“瓷器鸡缸杯,我有300多只、100多种!当时大家都不懂,送都送不出……”他为此花光了钱,只好写信给奉帮裁缝外公诉苦“饭没吃了”,外公连寄三次50元。他后来回去了近十次,谢那些老乡。

俞存荣1973年开始玩瓷器,1975年开始玩字画,收藏古玩51年。

在江西插队时,认识了东乡人、书法名家舒同,又通过舒同在北京认识了启功大师,过从甚密,成为忘年之交。

“启功先生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很率真、很随和,没有任何架子。他的生活起居十分简朴。与访客简单寒暄后,他就直奔主题,问要写什么字。当时我已开始画画,经常带给他看自己的画作,聆听指导。”回忆与启功交往的20年历程,其间充满着各种机缘巧合和难忘故事。

启功家里经济不宽裕,经常过着捉襟见肘的日子。他平日里写写画画,也经常拿出去卖,补贴家用。但碍于文人面子,又不情愿亲自出门卖字画,经常由夫人章宝琛拿出去卖。

那年9月,俞存荣带日本书法家、中国通成籁(花王公司亚洲总代理)去启功家。“先生很开心,拿出他画的《富春山居图》手卷,打开来给我们看,原作被烧掉的部分也画出了,还是裱好的,我眼睛一亮,想求画又没那么多钱。”11月,他又带日本人登门,准备了100万日元,想买那幅画。没想到,先生说:“钞票我一分不收你,你带日本人来交流艺术,我多开心啊!你已经画得很好了,回去再好好学习。”日本人登门53次,每次去都带回一张启功的画给俞存荣。所以,他收藏的启功力作,一半以上是从先生手上拿来的。为启功定制款印泥上了嘉德拍卖的李耘萍,说他“拿了启功的物事木老老”。他制蜡笺成功后,拿去送启功。先生没收,说:“我老的纸也用不掉,你不要送我,卖钱去!”

俞存荣在日本办过三次个人画展,上海滩名家几乎都为他题过词,如应野平为他画的四屏作长题。遗憾的是,那些墨迹以及1981年刚认识舒同、启功时的合影等500多张老照片、信件等250件珍贵文献,在海运回上海时全部失窃。2013年他返日本,想找成籁拿点相关资料,可惜对方已经走了。

那次在东京艺术大学参观,日本人临摹唐卡,竟口出狂言“30年一过当唐朝的东西卖给你们。”俞存荣当场用日语跟他们交流,“我说你们用金箔贴上去,可我们唐朝是泥金的,临摹的唐卡骗不过中国人。我带去一本24开泥金册页,看得日本人服帖,90度鞠躬,问我买,我当然不卖。”

今年,启功先生逝世20周年,俞存荣会不会选一些先生的精品办个展览呢?他一件件展示:启功100张写王安石诗,四尺整张;舒同写李白杜甫诗各100张。启功八尺整张原装原裱,17张;六尺整张,23张。大青绿山水八尺整张。论书绝句100首手卷,50米长,泡桐盒子原装原裱。“外面草稿满天飞,还印书出版,真迹在我这里。”他说,“我白相的是精神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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